生福戏 (一)
彼时,温小澜正握着笔,蘸着骨碟里的朱红,对着铜镜一笔一笔地给自个儿上妆。他着笔沾了颜料,细细勾着眼尾。身边本来还有个小催巴在边上候着,生怕他有什么使唤的,可温小澜就是觉得那小子傻里傻气的碍眼,叫人气不打一处来,便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。
整个后台就他一个人,他也便不急不慢地慢慢描。也不知是谁帮他立下的规矩,说这温大爷上妆的时候,屋子里可一个人都留不得,叽叽喳喳地让温大爷心烦,妆上不好事小,可若是因此折了戏,那可是要挨刀子的大事儿。温小澜自己是不记得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,但又确实受用,谁不乐意屋子里清清静静的呢?他便也懒得解释了。
旁的人,若是大角儿,侧面还有个屋子供他梳妆;若连个小角儿也算不上,那就只能在门口巴巴候着,什么时候他温大爷装扮好了,什么时候才轮着他们进去描脸蛋。
温小澜抿着唇,眼睛半闭着看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,怎么看怎么别扭。今天这一出,他本是不想唱的,可那戏班子的老沈,愣是弓着腰,连连地作揖,一口一个“温大爷”的求着他,就差跪下磕头了。这票都放出去了,可谁知原来要演贵妃的小旦平白受了风寒,自此一病不起。现在别说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”了,现在连下床、连说话都费劲。若是搁在往常,有旁的小旦,说替也便替了,可谁让这月初十正是那伍老夫人八十大寿,班子里其他人三天前都赶去上门拜寿了,就将将留下能唱两折戏的人,再加一个大角儿温小澜坐镇。现在出了这档子事,现在的班主老沈不得已这才来求这温大爷。
自师傅死了以后,温小澜孤身来到这省城,转身投奔了现如今老沈这名为“生福戏”的戏班,本只想某个生计混口饭吃——毕竟他除了唱戏其他什么也不会,可福没成想竟是误打误撞成了角儿。而老沈对他们这些年长几岁的、大一点的后生也都还算客气,跟动辄是藤条抽大腿、戒尺打手心的师傅比起来,老沈算得上是宽以待人。
都道“戏子唱戏,天经地义”,可温小澜不知怎的,就是不想帮这个忙。只是那老沈看模样怎么着也得六十有五了,这一声声“大爷”实在让人听着折寿,他才不得已勉强点了头。倒不是因为温小澜现在成了角就有些飘飘然了,实在是……另有原因。
屋子里,煤球炉烧得正旺,哔哔啵啵地往外溅着火星子。外面冷风呼啸,温小澜又极畏寒,裹着个满是金丝刺绣的大红棉袍。木门关得紧,只留那个小催巴在门外吃风,冻得直哆嗦。
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,温小澜起身,轻敲了木门几下。
门外的小厮听见了声响连忙开门想进来,一开门,冷风却也跟着、不住往屋里涌。温小澜把厌弃写在了脸上,往后连着退了几步。那小厮这才意识到温大爷怕冷,连伸手过去将门带上,自己靠着门缝,想用身子把风堵在外面。
小后生看着不过十二三岁,脸冻得通红,吐出来团团白气,还有鼻涕不住地往出来淌,被全部蹭在乌黑的袖子上。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,也不敢跟温小澜直视,只低头颔首,眼珠子朝上看着温小澜,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,毕竟像他这样的人,几乎没有能近距离看美人儿的机会。
旁人都说温大爷的脸蛋儿像是从画上直接拓出来的。你看现在,纵使他妆面虽只上了一半,却依旧能叫人感觉到那种奇异的、无与伦比的美来,像是再好听夸张的词放在他身上都不会显得过分或者夸张。甚至,或许是这凡间的辞藻配不上温大爷这绝美的模样,他那双仿佛能拧出水来的如丝媚眼,真真像是谪仙人入了凡间,一举一动、一颦一笑都该被画在绢上。
“这屋子叫木炭熏得难闻,”温小澜也不看他,自顾自盯着铜镜,用手指拢着右边的发片。
“那、那我帮您把这火盆儿端、端出去……” 小催巴往煤球炉那边小跑过去,结结巴巴小声道:“我…我这就……”
“不行,我怕冷。”温小澜拿余光瞥了他一眼,道:“你若是端走,我怕是会被冻死在这后台。”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……”小催巴愣在原地,慌得满头是汗。
他以前便听旁人说过,温大爷台上台下就是两个人,在台上那是仙女下凡、贵妃再世,可到了台下,就又变得难以捉摸、喜怒不定,这会化妆化的好好的,怎么又嫌弃上火炭了?这才刚入冬,旁人还有穿大褂的,温大爷先烤上火不说,现在还能挑出事儿来呢。
“……”
温小澜不说话,索性闭上眼,有些重地将笔拍在台子上,两手交叉抱在胸前,像是懒得再跟他交流,一副“你若不解决,我便不梳化”的模样,反正他本也不想唱今天这一场,要是能找个借口应付过去是最好不过了。
小催巴一愣,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,像是自己无论说什么、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,万一再激怒了温大爷……师傅对温大爷他们这些角都还算客气,可对他自己这样的后生,回回都是下了狠手地打。
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,温小澜没有半分要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