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五)鱼有大海,而她的大海,早就枯竭了
云蓁听见李素君熟悉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她走进卫生间,紧接着一会儿就是抽水马桶的声音。云蓁睁着眼看着天花板,闹铃刚响一秒,就被她按掉,她的身体倏然坐直,迎候着李素君的敲门声。
李素君出现在门口,面带一种很温柔的微笑,一天中只有在这个时候李素君可能才是最放松的。李素君很瘦,也挺高,云蓁恍惚中觉得李素君又长高了,但这应该是一种错觉,云蓁这几年常有这样的错觉。
第二个一天怎么过,云蓁还没想好。
她给小黑和小蓝喂了食,它们懒洋洋地漂浮在水里,看起来并不知道它们的世界只有方寸大小,它们怡然自得于这种方寸。
云蓁突然想到,如果就像是她在观察金鱼一样,一个高于她的“生物”是否也正在观察她。她住在一个试管里,被记录体征和情绪的变化,而她所处的这个循环,她所支配的人生也许只是高等“生物”的一页实验记录而已。小黑和小蓝的行为她并不了解,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一切行为在高等“生物”眼中也是毫无意义的呢?
既然如此,那就突破自我,放肆点。
她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对她说。
长期生活在李素君的高压下,让云蓁在她面前突破自我真的很难,可是谁又能像她一样反复地活在同一天呢?管他呢,去他妈的。
云蓁的一生都在亲历亲闻李素君的心跳坚定又无疑地向她叫嚣:好好学习,好好学习,好好学习。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就像是空气,是日月星辰,是山川湖海,它们是客观存在的真理,她无法想象能够拥有不被李素君操控的人生。如果说以前还有一个考上遥远的大学远远离开的愿望的话,如今这个愿望就是泡影了。她将永远被栓在这个房间里,和李素君栓在一起。
“我不去上学了。”云蓁对着厨房里背对着她的李素君说。
李素君回过身:“你说什么?”她看起来有点迷茫,还有点啼笑皆非,大概不太清楚从来都“好的,嗯,行,可以”的云蓁会有勇气发表这样一个宣言。
“我不去上学了,跟你说一声。”云蓁穿上鞋,没穿校服,只背了书包,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钱包,钱包里面是她的身份证,以及一张存着她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零花钱的银行卡。
李素君呆立在原地,眼睁睁看着云蓁穿好鞋,打开门,下一步就要走出去。她奔上前来,抓住云蓁的手,死死扯住她:“你反了天了?”
云蓁表情很漠然,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,说:“你没听懂吗?你不用管我去哪了,反正就一天,你上你的班,不用报警,你愿意的话就给邓老师打电话帮我请个假,不请也无所谓。”
李素君发疯般地又扯住她的胳膊,“你再说一遍?你要干什么?你好大的胆子!不去上学你要去哪里?你要干什么?”她试图去推搡云蓁,云蓁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,成长带给她的不仅是阵痛,还有比李素君高了一截的头顶,以及轻松就能推开她的力气。
她们一个站在门内,一个站在门外,隔着门对视。李素君被她推搡得摇摇欲坠,扶住玄关保持平衡,她看到她的女儿,以一种极度轻蔑的、怜悯的语气对她说:“你真可悲。”
她被这股几乎具有实质重量的目光狠狠打在了脸上,她睁目结舌,看着云蓁走进电梯,电梯的门缓缓合上,云蓁的眼神很平静,但又燃烧起熊熊烈火,那种情绪她并不陌生,那也是掌握支配了李素君一生的,她必须依附于其生存的情绪:愤怒。
还是碎石路,还是流浪狗,云蓁踟蹰半天,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火腿肠,这是她早就想好的,特意带来给它吃。它是初次见证她重复播放的秘密盟友,云蓁兀自单方面地和它亲近起来,可是流浪狗很警惕,嗅了嗅,并不去吃,云蓁蹲下来,对它说:“没有毒,放心吧,我想下毒也先毒死李素君,还轮不到你。”
黄狗好像听懂了她的话,低头吃了起来,云蓁自言自语地:“叫你小黄吧,虽然明天你就忘了我了。”
云蓁坐公交来到城市的另一边,老城区,日新月异的崭新建筑们将破败的老房子夹在中间,它们看起来又瑟缩又可怜。
早市散去,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推着掉了一个轮的购物车缓慢地穿过马路,里面装满了他采购的战利品。云蓁背着书包,跟在他后面,看着他走进一道窄窄的巷子,她跟着他走进去,老人的身影隐没在一个破旧的小区里,小区外围是一个由一楼住户改造的旅馆,挂着一个被晒褪了色的绿色牌子,上面写着吉祥旅馆四个字,另一个牌子上写着“推拿针灸”,门口挤挤挨挨挂了好些铜牌匾,云蓁凑上前去,看到其中一个上面写着“国家一级推拿针灸师”。
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一掀帘子走出来,目光把云蓁从头到脚刮了一遍,笑眯眯地说:“小妹妹,来针灸哦?一次就见效,要不要来试试?”
云蓁笑了:“你说见效就见效?你算老几?”
男人眉毛一竖,登时就高声